嚴格:花解語
我叫朝云。“朝朝暮暮”的“朝”,“過眼云煙”的“云”。而他,正是我生命中的朝云,燦爛地映紅了我的豆蔻年華,并燃盡一生。
【壹】
記得那年應是神宗熙寧四年。我隨著歌舞班在西湖忙碌著。
那日清晨,姐妹們都興奮得不知所措,因為上頭的人說,今日要去杭州通判蘇軾的游船上歌舞。才子蘇軾的大名我早有耳聞,姐妹們說他是一個多才多藝卻不為世俗流法所拘束的人,都十分仰慕他。
看著姐妹們嬉笑著為自己戴上最金貴華美的頭飾,抹上最紅艷嫵媚的胭脂,穿上平時最珍愛的長裙盛裝打扮,我不覺莞爾。雖然曾多次聽過班子里唱歌的姐姐唱他填寫的詞,但我對詩詞之類的向來不懂。
我只是好奇,究竟是怎樣一個男子,讓姐妹們如此歆慕。
我淡淡地描了眉,略施粉黛。當我走進游船時,一眼便在眾人當中看到了他。他面目清瘦蒼白,雙眼已透著朦朧的醉意。也許他在眾人中并不算是最好看的一個,可舉手投足之間的那種灑然,卻足以令這滿湖的荷花黯然失色。我福了一福,便舞了起來。
那時的我最愛輕歌曼舞,只有彼時,我才能忘記悲喜,甚至忘記自己,完完全全融入到了另一個世界里。一曲終了,月白色的水袖從空中緩緩落下。
我看到他對我淺淺一笑,這樣的笑容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,久到超過了我的生命。我驀地在心中肯定:他一定就是那個讓姐妹們心心念念的蘇軾。
我不知道為何如此確信,但真切地聽見船上有位客人喚他子瞻:“子瞻,如此美景美人,何不賦詩一首?”其他客人也紛紛嚷著要他賦詩。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張口道——
水光瀲滟晴方好,
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欲把西湖比西子,
淡妝濃抹總相宜。
【貳】
再次遇見他的時候,是在蘇府。那日之后,我就被人買下送入蘇府,做蘇夫人的侍女。不久,我又成了他的侍妾。命運真的是很奇妙,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男子,就應該明白,他會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。
之后的幾年,子瞻又幾經(jīng)宦海沉浮,但對于我來說,只要能相伴在他左右,便會覺得心安。蘇夫人待我亦如親姐妹,她和子瞻皆是博學多才之人,在他們的調教下,我慢慢的也能識詞解意,子瞻的門客們也尊稱我一聲“如夫人”。但是,只有我知道,我學習這一切僅僅是為了能更懂子瞻的心。我想和蘇夫人與小妹那樣,做他的解語花。
于是,我逐漸在他的字里行間尋覓另一個蘇軾,一個不為世人所了解的蘇軾。世人皆以為子瞻作詞豪放,其實他的情詩小令同樣清靈疏秀、柔媚婉約,風景剛硬處,也能化作一江春水。可子瞻不是一個愿意把傷口給別人看的人,所經(jīng)所歷每每淡筆描摹,堅強得讓人心疼。
偶爾,他也有自己舔舐不到的傷口。喝醉的他常常像個無助的孩子。我猶記得那首江城子:
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里孤墳,無處話凄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
夜來幽夢忽還鄉(xiāng),小軒窗,正梳妝,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,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
我入蘇府時,之前的蘇夫人王弗已然了世,雖未曾謀面,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個聰敏博學又善解人意的人。子瞻一直很愛她,不過我和閏之姐姐都不會去嫉妒抑或是埋怨。我曾經(jīng)聽人說,一個人為另個人所守,是在心里留著她的位置,任憑誰也取代不了,后來的人影像不要與先人重疊,各有位置才好。
【叁】
元豐六年,我們的遁兒如煙火般,美麗、驚喜地到來。為遁兒洗禮那日,他說:
人皆養(yǎng)子望聰明,我被聰明誤一生。
但愿孩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。
我嗔笑,心里卻番暖暖感動。是啊,但愿吾兒一世安康,便足矣。
可我當初沒有想到,煙花綻放固然美麗,卻終究只有一瞬?;脺绾蟮闹щx破碎,誰也無法挽留。
遁兒下葬的時候,我沒有流淚。我無數(shù)次的告訴自己,這一切只是一個噩夢,翌日醒來,就能視子瞻懷抱遁兒在陽光沐浴下,笑靨明媚。我呆呆地伸出手,想抓住些許,而又張開緊握的雙拳,卻一無所有。
我變得更加安靜,不哭不鬧也不掙扎。無論子瞻說什么,我都只是靜靜地微笑,無悲無喜,但也不離不棄。
直到有一天,子瞻對我說,他將被貶往南蠻之地的惠州。他擔憂我的身子孱弱,決定不帶我去。他說:“朝云,你還年輕,才貌雙全,倘若跟著我只能吃苦……你,走吧。”我猛然回過神來,遁兒走了,我,還有子瞻,若連子瞻都棄我而走,我便真的就此一無所有。更何況閏之姐姐已逝。如今子瞻的眾多侍兒姬妾陸續(xù)離去,雖道人心涼薄,大難臨頭各自飛也無可厚非。但如若我王朝云不能始終如一,我如何面對面對子瞻千瘡百孔的心?又如何面對自己的心?
我把臉埋進子瞻的胸膛,自遁兒死后第一次淚流滿面。我哽咽著說:“我不走。不管前面的路有多兇險,我只要和你在一起。你不可以拋下我一個人留在回憶里。求你······不要離開我。”
子瞻緩緩伸出手,拭去我臉上的淚水。我能感受到他身體輕微的顫動。半晌,他嘆了口氣,憐惜地說:“也罷。我恐怕注定要虧欠你一輩子了。”
世謂樂天有粥駱馬放楊柳枝詞,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。
然夢得有詩云:春盡絮飛留不得,隨風好去落誰家。
樂天亦云:病與樂天相伴往,春隨樊子一時歸。則是樊素竟去也。
予家有數(shù)妾,四五年相繼辭去,獨朝云者隨予南遷。因讀樂天詩,戲作此詩。
朝云姓王氏,錢塘人,嘗有子曰澣兒,未期而夭云。
不似楊柳別樂天,恰如通德件憐玄。
阿奴絡秀不同老,天女維摩總解禪。
經(jīng)卷藥爐新活計,舞衫歌扇舊因緣。
丹成逐我三山去,不作巫山云雨仙。
【肆】
一個人若放不開自己的心,即使富有四海,一如徒然困居一室;若放下,即使顛沛流離,也瀟灑磊落。我一直堅信,子瞻是后者。尤其是被貶往黃州的那一次。
那一次我并沒有陪他去。不知道他經(jīng)歷了什么,總之那次之后,他更通透了,很多在意的東西他都放下了。我只記得子瞻從黃州回來之后常常對我說,如果有機會,一定要帶我去游赤壁,他說我一定會喜歡那個地方。以前的子瞻雖然曾有“揀盡寒枝不肯棲,寂寞沙洲冷”的孤傲;曾有“高處不勝寒,起舞弄清影”的寂寞;曾有“瑩骨冰肌那解老”的風流······但是我越來越感受到,現(xiàn)在的他,塵埃落定之后,只剩“夜飲東坡醒復醉,歸來仿佛三更”的閑適;“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的灑脫;以及“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”的從容······
在惠州的這幾年,生活艱苦卻幸福。有時候看到夕陽下兩個被拉長的影子,我會想,如果這影子不是成雙,他會有多寂寥。
我很慶幸一直能夠陪伴在子瞻身旁,做他的解語花。執(zhí)子之手,與子偕老。
只可惜,我的瘧疾已經(jīng)無法治愈了。
不知道我離開后,他看到我留在惠州的每一道痕跡時,會不會想起我,會不會也為我像為王弗夫人那樣寫一首詩?深夜一個人的時候,他會不會記得曾經(jīng)有一個女子為他一句“枝上柳綿吹又少,天涯何處無芳草”而歌喉將囀,淚滿衣襟?會不會記得曾有一個女子笑著道出:“你呀,就是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。”······
這么多年我們一切的一切,點點滴滴,歷歷在目。我們倆,究竟是誰入了誰的劫?誰又變成了誰的思念?子瞻,我想一直活在你的心里,但倘若記起我,你的心會痛。那么,請忘了我吧。
我貪婪地望了他最后幾眼,他的模樣,他的一顰一笑,我都要帶到下輩子去。我微微笑了,輕輕道:
“一切皆有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做如是觀。”
子瞻,活著的時候,你于我是朝朝暮暮,而如今我將先行離去,我希望我的離去于你只是過眼云煙。
如果有來生,朝云仍愿做你的解語花。
西江月
蘇軾
玉骨那愁瘴霧,冰肌自有仙風。
海仙時遣探芳叢,倒掛綠毛玄風。
素面常嫌粉涴,洗妝不褪唇紅。
高情已逐曉云空,不與梨花同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