遠 去 的 背 影——讀《西南聯(lián)大行思錄》札記

名作品讀 更夫

西南聯(lián)大 (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)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獨特的大學之一。“七七”事變以后，國民政府決定，北大、清華、南開遷往長沙，組成長沙臨時大學;次年8月，因戰(zhàn)事日緊，遷往昆明，組成了西南聯(lián)大?？箲?zhàn)勝利后，西南聯(lián)大正式結(jié)束。聯(lián)大八年是整個中國知識界二十世紀最值得追憶的時段之一，在民族危亡、生靈涂炭的大背景下，那一代知識者勇敢地擔負起了歷史的重托，承繼著民族的薪火，用風骨與才情、熱血與淚水繪就了一幅永不褪色的凄美畫卷。張曼菱女士的 《西南聯(lián)大行思錄》則生動地展現(xiàn)了這一畫卷的全景。

一

西南聯(lián)大校舍是極其簡陋的，遠不能和今日大學相比。本來就是簡陋的校舍，又屢遭日本人空襲及風雨侵蝕，以至于經(jīng)常漏雨。在圖書館看書要打傘，在寢室里睡覺也要張著傘。教室好一點，是用鐵皮做的屋頂，比茅草屋頂?shù)乃奚岫?，防漏雨的功能好一些，但也有問題，一下雨便叮叮咚咚亂響。一位教授正上課時，下起了大雨，干脆宣布：停課，賞雨。女生宿舍好象好一些，叫南院，原是一所大廟改成，留有著古廟的肅穆與陳舊，里面原來還有些泥塑菩薩像和關(guān)公像?？墒遣痪镁捅粩橙苏▔牧?。關(guān)公殿里只剩下了周倉的頭。有時，女生們在欄桿旁邊念書，不小心會被周倉圓瞪瞪的眼睛嚇一大跳。

隨著國土的大片淪陷，聯(lián)大師生們的生計便成了大問題，他們在校外“打工”便非常普遍和正常。在昆明，幾乎每一個商店里面都有聯(lián)大的學生在兼差，每一所中學都有聯(lián)大的師生在兼課。汪曾祺當時就和他的老師朱自清先生在同一所中學代課。聯(lián)大的部分教師曾經(jīng)試圖發(fā)揮特長，公開賣文賣字賣圖章。據(jù)聯(lián)大教授馮友蘭回憶，他也參與其中，寫上幾幅去賣，可是生意并不佳。而其夫人則別出心裁，在一個小學的門口架上一口油鍋，賣起了麻花。校長梅貽琦的夫人韓詠華女士原也準備在街上支個爐子現(xiàn)做現(xiàn)賣蛋糕，后來礙于校長的面子，把糕點作坊放到了地質(zhì)系一位教授的家中，糕點取名 “定勝糕”。每天做成之后，她挎著籃子，步行四十多分鐘到冠生園去變賣，由于路走得多，以至于腳都磨破了，感染了，小腿全腫起來。賣的時候，只是自稱姓韓。風雨無阻地奔波，也算能對家中有些幫助。有時家里來人，梅夫人就用自己所做的 “定勝糕”來接待客人。

老師們住宿條件也很差，費孝通一家就住在一個農(nóng)戶的豬圈上面。房東很大方，在租金上并不計較?？墒?，當費孝通提出豬圈能否換個地方時，房東就很為難，表示說：豬的收入比全部房租要多上幾倍。后來，等到連房東的柴火房里都住滿了人的時候，費孝通心里就釋然了許多。因為，住在豬圈上的廂房簡直就是二等包廂。

二

西南聯(lián)大的師生是由北京、天津輾轉(zhuǎn)南下，在長沙組成臨時大學，而后才遷往昆明的。在遷往昆明的過程中，有一支是從長沙出發(fā)的“步行團”。組成這支“步行團”的另外一層意義是：戰(zhàn)時整個大學多從境外繞道撤退，也必須有一些人從國內(nèi)撤退，以維護中國大學的尊嚴，師生們風餐露宿，跋山涉水，穿過湘黔滇萬水千山。當時，中國的大西南貧瘠而落后，但師生們一路走來，感受到的卻是中國人的“民氣”。當他們走到深山里極偏僻的的小村鎮(zhèn)時，迎接他們的不僅有純樸的笑臉，熱情的話語，殷切的目光，還有那飄揚在竹樓上的國旗。臺兒莊戰(zhàn)役勝利的消息傳到窮鄉(xiāng)僻壤后，師生們和當?shù)鼐用衩坝昱e行了祝捷大會，時為團員、哲學家任繼愈先生深深地為這一切所感動。多年后，他回憶到：

我們中國有一個很好的傳統(tǒng)，就是從上到下不愿當亡國奴。當時這種生活百姓就很艱難，也很痛苦，但能忍受，可是日本人來他就不能忍受。……這就有志氣，是民族志氣!時為團員的詩人穆旦寫下了著名的詩篇：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，河流和草原，數(shù)不盡的密密的村莊，雞鳴和狗吠，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，

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，

我要以一切擁抱你，你

我到處看到的人民啊，

佝僂的人民，

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，

因為，一個民族已經(jīng)起來。

馮友蘭是從北京和同事一起南下的，路過鄭州時，碰到了南渡的教育家熊佛西。熊佛西面帶憂戚地說：“北平有許多人都離開了，狗沒法帶，那些狗，雖然被拋棄了，可是仍守在門口，不肯他去。”馮聽罷，滿目凄然，道：“這就是所謂喪家之狗，我們都是喪家之狗啊!”

說到西南聯(lián)大，不能不說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。因為正是他們?yōu)槲髂下?lián)合大學設(shè)計了校舍。當時他們也棄家南渡，只帶了幾箱資料和簡單的生活用品，多年經(jīng)營的小家，只好棄之不顧。醫(yī)生警告多病的林徽因，說她的身體難以承受千里奔波之苦，但林卻無奈地、悲壯地回答：“我的壽命是由天的了”。二十天之后，才從北平輾轉(zhuǎn)到了長沙。八年過去，臥病在床的林徽因終于等來了抗戰(zhàn)勝利的消息。當女兒梁再冰氣喘吁吁地跑回家中，告訴媽媽抗戰(zhàn)勝利了，外面正在游行的消息時，林徽因“聞之狂喜”，大有“積疴頓失”之感?？墒?，身體過于虛弱的她無法步行，便請幾位好友臨時捆扎一副滑桿，自己坐在上面，由幾位同事抬起，加入到游行的隊伍中。在游行的隊伍中，看到欣喜若狂、滿臉塵土與汗水的人們，林禁不住熱淚盈眶，痛哭失聲。

中國核事業(yè)先驅(qū)之一，聯(lián)大教授、物理學家趙忠堯先生在南渡時，冒著生命危險帶了一份珍貴的材料：50毫克放射性鐳。這是英國劍橋大學盧瑟福博士特別贈給中國的，這在全世界都是極其珍貴的高能物理材料，幾乎是當時中國高能物理的全部家當。在日本已進入清華園之際，這份材料如果落入日本人之手，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在夜幕中，趙先生和梁思成一起潛入清華園，帶走了它。趙先生把盛裝鐳的鉛筒放在一個咸菜壇子里，夾雜在逃難的人群中一路南逃。為了躲避日偽軍的盤查和兵匪的打劫，他晝伏夜行，幾乎丟掉了所有的行李，只有手中的咸菜壇子與他形影不離。一個多月后，當衣衫襤褸、蓬頭垢面的趙忠堯拄著一根木棍，懷抱咸菜壇子趕到長沙臨時大學報到時，工作人員竟以為他是一個乞丐而未加理睬。正解釋時，恰遇路過的梅貽琦校長。趙先生一聲低沉沙啞的“梅校長”，令一向穩(wěn)重內(nèi)斂的梅貽琦先是一驚，繼而淚水涌出了眼眶。

趙先生的學生，“兩彈之勛”鄧稼先當時還是個中學生，日本人占領(lǐng)北平后，常逼著人們?yōu)樗麄兊乃^勝利開慶祝會。鄧稼先將手中的日本國旗撕碎，扔在地上再用腳踩上，隨后，逃往昆明，考入西南聯(lián)大物理系。二十年后的1958年，鄧稼先告訴夫人許鹿希，說：“我今后的生命就交給今后的工作了，為了干好這件事，就是為這死也值得。”聽了這話后，許鹿希就哭了，明白了一切。而她父親，年高德勛的許德衍卻一點也不知情，直到1964年原子彈爆炸后。許鹿?；貞浧甬敃r中科院副院長嚴濟慈先生來父親家做客時的場景：

嚴先生到我家里，我爸爸就說，搞出原子彈來太好了。他問嚴先生是誰有這么大本事把中國原子彈搞出來了?嚴濟慈先生就笑得要命，哈哈大笑，說：“你問我?你去問你女婿啊。”

而鄧稼先卻英年早逝，去世時僅62歲。鄧早逝的原因，即是他在長期的忘我工作期間，身體大量地接受了核輻射。鄧稼先最后的留言是：“我死而無憾。”

三

那是一個國破家亡、戰(zhàn)火紛飛的時代，那是一個民不聊生、凄風苦雨的時代。而在這樣的時代里，那一代的知識者卻保持了特有的品質(zhì)，直到最后，也不失品格，不失本色。

聞一多先生南渡時，帶著的是幾個孩子，另外還帶著《詩經(jīng)》，帶著手稿。在逃難途中，碰到了詩人臧克家，臧問聞：“你那些書怎么辦?”聞答到：“大片大片國土都丟掉了，幾本書算什么?”當然，聞一多先生還帶著刻印的工具。在那個時期，他自制的印章為：“其愚不可及。”張曼菱女士的分析極為精到，認為這的確是“觸到了聞心靈性格的深處。愚，是一種單純，一種純凈。”

才情迥異而同樣純凈的還有金岳霖先生。金的超然無為的學者風度令人羨慕。哲學家殷海光先生就非常崇拜他。殷把金的書扔到地上，問圍觀者，聽到?jīng)]有?擲地有聲。我以為，汪曾祺先生也是很崇拜他的。據(jù)有人考證，汪的名文《跑警報》中那位在空襲中只帶著一只很小的手提箱，手提箱中裝著情書的人，就是金岳霖先生。林徽因去世后，有一年，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，老朋友收到通知，都感到納悶，金先生為什么請客?客人到了以后，金先生才宣布：“今天是徽因的生日。”林去世幾年后，金還去其墓前靜靜獨坐。金終生未娶。

“其愚不可及”的可貴處，還在于那一代人有著獨特的風骨。在國民黨的黑暗統(tǒng)治下，特別是昆明“一二一”學潮后，梅貽琦先生一直是挺身而出，想盡辦法來保護學生。校常委傅斯年先生登門指斥國民黨云南警備司令關(guān)麟征：“以前你是我的朋友，學生就是我的孩子，你殺了我的孩子，從此，我們不再是朋友”，迫使關(guān)向蔣介石“自請?zhí)幏?rdquo;，之后被“停職議處”。哪怕是對于著名的反對派吳晗，在當局下手時，梅先生也敢于犯上，為之辯護，并設(shè)法幫助他逃離了險境。

這種“愚不可及”的風格，在解放后，甚至在“文革”期間，還在聯(lián)大人身上執(zhí)拗地體現(xiàn)。據(jù)聯(lián)大學生何兆武先生回憶，1955年，全國批判胡風，中國文聯(lián)、中國作協(xié)開700人大會批判胡風，由郭沫若主持?！度嗣袢請蟆穲蟮勒f：“會上胡風分子呂熒企圖為胡風辯護，受到了與會者的一致駁斥”，當場就被轟下了臺。在那種場合，居然有人敢于站出來公開為之鳴冤叫屈，其風骨可見。呂當時就被定為胡風分子，后被迫害致死。呂熒，原名何佶，著名美學家，何兆武先生的學長。

還有著名的國學大師吳宓。據(jù)岳南先生《南渡北歸》記載，建國后，吳宓屢遭迫害。1974年，中國開始了批林批孔運動，時在西南師范學院的吳宓又被拉來批斗。當問及其對林彪的“克己復(fù)禮”和“批孔”如何看時，他老先生居然回答：“‘克己復(fù)禮’是很高的文化標準”，又說孔子不能批，“沒有孔子，中國還在混沌之中”云云。結(jié)果則是可想而知，被痛打一頓后，押去游行示眾。

抗戰(zhàn)勝利了，聯(lián)大到了解散的時候。1946年5月4日，正是“五四”紀念日，西南聯(lián)大召開了最后一次大會——結(jié)業(yè)典禮，師生們依依惜別，勞燕分飛。哪知此后，烽煙又起，戰(zhàn)火連天。三年內(nèi)戰(zhàn)后，師生們或偏居臺灣，或流亡海外，或留在大陸，自此天各一方，星云流散。

感謝張曼菱女士的這本書，給我們塑造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群體雕像，可是他們已離我們越來越遠。眺望他們遠去的背影，不禁令人扼腕長嘆，惆悵不已：斯人遠去，再無大師。

(張曼菱《西南聯(lián)大行思錄》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(lián)書店)

2014年5月10日夜于淮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