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愛芳:拐棗記憶
多年了,每次到集市上去,在買了自己喜歡的、需要的物件外,腳總要不自覺的跑到農(nóng)副產(chǎn)品市場邊緣的小攤上,找一找,看一看,看能不能找到童年時吃過的那么好吃的拐棗。
記憶中拐棗的味道是那么的香甜可口,那甜絲絲酸溜溜的味道現(xiàn)在想起來依然清香四溢,讓人充滿遐想。在集市上,眼睛掃遍各個角角落落,總希望有回眸一蔽的驚艷,可多數(shù)情況下,常常是是失望而歸。
對于拐棗的感情始于兒時,可能是我五六歲的樣子時候。不曾想,那時候吃過的拐棗的感覺竟會這伴隨我?guī)资?,或是一生一世。小時我和媽媽還有姐姐住在農(nóng)村,父親在幾百公里的化縣一個叫十三冶金建筑工程公司的單位干副業(yè)工,那時候交通不便利,父親常年不回家。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,父親也是因為工作忙,或是因為來回花銷的費用多等原因沒能回來,而我對父親的記憶就是從那把酸酸甜甜的拐棗開始的。
那年,父親回到村子的時候,是一個秋天的晚上,月亮明亮似鏡,我和伙伴們在村子前的澇池邊上做迷藏,玩的正在盡頭上的時候,被鄰居家的哥哥拽了一下胳膊,二丫,快回家吧,我媽剛給我說你爸回來了。我爸回來了,那一定是有好吃的了,我喜出望外,拔腿腳就往家里跑。
我家的大門敞開著,院子里大屋的窗臺上,母親點亮了平日很少點亮的馬燈,那橘紅色的燈光在玻璃罩子里來回擺動,院子的桐樹下坐了好幾個人,看不清爸爸的表情,只聽見爸爸和鄰居家的大叔大嬸聊著一些我不大能聽懂的事情。我沒有吱聲,只是依照墻角,朝廚房的方向快步走去------我看見了廚房門口暗黃色微弱的燈光,我知道,媽媽在廚房。
也許因為我和姐姐都是女孩或是爸爸常年不在家的緣故,我和姐姐一直和爸爸保持著距離,很少和爸爸說上幾句話,記憶中爸爸從來沒有抱過我和姐姐,爸爸似乎也很少關心我和姐姐,即便是在我們做錯事的時候,爸爸只會遠遠的站住,呵斥我們幾句,從來不曾動過手。
爸爸回來了,我只關心我能吃到什么,和爸爸連個招呼都沒打。媽媽正在廚房的案板上切菜,頭也沒抬說,二丫,你爸回來了,去招呼一聲。爸爸帶回什么好吃的了?我問。媽媽說,別著急,等吃完飯了,媽給你拿。我有點失望。在我過去給爸爸倒水的時候,我看見石桌子上放著一些我沒見過的東西,在和爸爸聊天的鄰居喜鵲婆取了幾枝說,二丫,拐棗,挺好吃的。說實在的,那時候,我真想拿過來嘗嘗,可我沒敢拿,只是笑了笑。
媽媽的規(guī)矩,沒有她的允許,任何人給的東西都不能拿,哪怕是家里來了村里的叔叔阿姨或是她帶著我和姐姐到別人家去。媽媽教育我,在大人面前,一定要做個爭氣有教養(yǎng)的好孩子,大人說話的時候不插言,大人給東西的時候不能要,不會說話的時候笑一笑。現(xiàn)在想來,媽媽那個時候所要求的那個爭氣的好孩子,就是自強自力的活著,不要輕易的占別人的光。即使是在那個極度貧窮的年代,媽媽只想讓我們成為一個人窮志不窮的人,不要成為惹人討厭,惹人煩的人。
過了好長時間,爸爸吃完飯了,村子里的叔叔阿姨也都走了,家里就剩下我們都一家人,這時候,媽媽才從一個大的旅行袋里拿出了一把和石桌上一樣的東西,說,大丫、二丫、快來嘗嘗,拐棗,你爸爸帶回來的。姐姐拿去在廚房的盆里洗了洗,數(shù)了數(shù),一共十枝,姐姐和我,每人四枝,爸爸和媽媽,每人兩枝。毋容置疑,我和姐姐興高采烈的吃起來,酸酸甜甜的,好好吃。媽媽也在一邊慢慢的嚼著,唯獨爸爸沒吃,也沒說話。爸爸卷了一支煙,一邊抽著煙,一邊微笑著看著我們,那份滿足,那份自豪,像是欣賞一副國畫或是一副藝術品。
姐姐是一個慢而柔和的人,很乖巧也很聽話,但有點死板,不像我雖然有點風風火火,但關鍵時候卻能隨機應變,而且比較勤快。爸爸媽媽在很多時候是偏向我的。這次,我比姐姐吃完早,在我忙著要收拾桌子的時候,爸爸開口了,二丫,把爸爸那兩枝吃了,爸爸的獎勵。哦,擦個桌子,掃個地,干這么簡單一點事情就能得到兩枝拐棗,我心里高興極了,但嘴里還在說,爸爸你吃吧,我已吃過四枝了。媽媽見狀,補上話來,說,二丫,你爸不喜歡吃酸的,這樣吧,你和姐姐一人一枝。我心里咯噔了一下,但我沒吱聲,哦,一枝拐棗沒了。
夜深了,我和姐姐躺在炕上,數(shù)著窗外一閃一閃的星星,想著那酸酸甜甜的拐棗味道,高高興興的睡著了。
鄰家有一個男孩比我長一歲,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棒棒,他很可憐,爺爺,奶奶因病早去世了,爸爸好吃懶做,媽媽改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了。他成天過著吃百家飯的日子,飯點到誰家,剛開始的時候,村子里的人都會盛飯給他吃,可天長日久了,大家的日子都不寬裕,慢慢就有人家心里不痛快起來,吃飯的時候,就悄悄關上了自家的大門。
這天,棒棒來了,爸爸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,讓媽媽給棒棒盛了一大碗包谷珍,又取出好幾枝拐棗給棒棒吃,我看著是那樣的可惜,爸爸不在家的很多時候,媽媽都不舍得吃那么多的飯,都說節(jié)省著點搭接著吃點野菜或別的什么東西,那樣才能細水長流,口糧不斷,這倒好,別人家的孩子竟成了我們家的寶貝了。
我心里不是滋味,卻又不敢說出口,只能端著飯碗怏怏的坐到了門口石墩上。爸爸看出了我的表情,也沒說什么,只是沉著臉從我眼前走了過去。我知道,爸爸不是生我氣了,爸爸也很難過。一家人,過著那樣缺吃少穿的日子,做爸爸的能夠心情舒坦嗎?
后來爸爸常說,大家都不容易,都要相互提攜著過日子,誰家都有困難的時候,都要互相幫襯。我想那時候的棒棒,一定是爸爸眼中那個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人了。那時候的我,不應該責怪爸爸。
最有趣地是棒棒吃拐棗時的表情,那細長的眼睛不時的向上翻翹著,那兩道黑黑的眉毛想會跳舞似的,圓圓的腮幫上下晃動,嘴巴吃著還拐棗都閑不住,會邊吃邊說,叔,好吃,好吃!吃完了,也不會忘記再伸出那黑乎乎的手掌說,叔,再給吃一個,就一個!
現(xiàn)在想起來,那淺褐色的拐棗,拿在手里,像是一個小小的精靈,細長的枝桿上,有一個歪棒槌似的小頭頭,搖一搖,像個小仙女在舞蹈。咬一口,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啊,不是人間圣果,勝似人間圣果!
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拐棗了,又怎么能夠吃到呢?那是在那個特殊年代,爸爸為了節(jié)省開支,為了我們一家人開心,跑了幾十里山路,在山上找了好幾天,從幾百公里之外的化縣背回來的啊。
爸爸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,很少說話,很少表達,只是默默的做著他該做的一切,不理解的時候似乎離得很遠,理解了,那愛是那么的深沉,那么渾厚。媽媽說,爸爸是愛我們的,愛我們的方式是無言的沉默,是無語的關心,是無私的奉獻,是幾百公里之外的山上采摘拐棗的腳印,是肩上那一道道被背包帶磨紅的傷痕。